2023年以来，AI（人工智能）大模型的惊艳表现，让“智能涌现”一词走入大众视野。通俗而言，“智能涌现”意味着AI学会了“无师自通”——当大模型有了万亿级别参数的神经网络，无须前期训练，足以承担部分人类才能从事的工作。早在29年前，一部书就曾预言，大量个体的群聚会让智能“涌现”，这本书就是著名的《失控》。作者凯文·凯利在书中提到如今正在兴起或大热的概念：群体智能、云计算、物联网、虚拟现实、共同进化、网络社区等。因此，说它是一本“预言式”的书并不为过。凯文·凯利因此被称为网络文化的发言人和观察者，并以其对数字科技和未来趋势的深刻见解和反思而闻名。在中国，读者们更喜欢称他为“KK”。
今年，凯文·凯利在国内接连出版两本新书《5000天后的世界》与《宝贵的人生建议》。近日，新京报记者就人工智能与大语言模型、虚拟世界与元宇宙、发展太空技术与探索火星等话题对话了凯文·凯利。同时，凯文·凯利也分享了近期感兴趣的话题，以及多年来持续写作，如何保持对事物热爱的秘诀。
谈科技
大语言模型彻底改变生活，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
《思刻》：你在《失控》中曾提到，大量个体的集合会导致“智能涌现”，这与去年底以来大热的大语言模型“智能涌现”行为相吻合，你如何看待29年前的观点在2022年得到了验证？凯文·凯利：当我写这本书时，AI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存在。最近，大语言模型的出现让人们感到惊讶，主要因为它们似乎取得了飞跃进步。AI的进展一直很慢，增长是渐进的，而大语言模型的出现是AI在能力上的一次突飞猛进，这甚至让制造它的人感到惊讶。而且目前大语言模型从向公众发布到现在时间很短，仍然非常年轻。发明者们不太清楚这些大模型能做什么，它们有什么能力。事实上，每天有数百万人在使用它们，用户正在逐渐发现它们能做什么，不能做什么。也许，清楚它们可以做比预期更好的事情，但还不清楚它们究竟擅长什么，也是大语言模型令人兴奋的原因。关于未来的发展，我想说几点：首先，尽管大语言模型的智能水平似乎比以前高得多，但我认为这项技术需要十年时间，才能为大多数人的大部分日常生活提供帮助。所以，我认为还需要很长时间，这种惊人的技术才能真正被纳入人们的生活。我不认为我们能够像迎来iPhone那样迎来大语言模型，每个人都能使用它。这些大语言模型更接近于第一部手机，它们仍然有些笨拙，仍然不够流畅，仍然功能有限，又大又笨重，非常昂贵，难以使用，而人们却希望它们能变得更小，可以放在口袋里。所以，虽然大语言模型非常令人惊叹，但这种惊叹变成经济生产力，提升或彻底改变人们生活还需要很多年。我不认为很多人会因为有了大语言模型而失去工作，问题在于大语言模型能变得多强大，对此我们并不知道。有可能，它们在未来15年内会达到一个高峰，不过，进展可能不会像从GPT3到GPT4那样大。我想说，我们仍然处于人工智能的早期阶段，30年后回顾2023年，我们可能会说，2023年的时候人工智能几乎不存在。《思刻》：有声音认为，尽管大语言模型表现出色，但它们还没有到达通用人工智能的标准，你怎么看？凯文·凯利：是的，我不认为大语言模型与通用智能有任何相似之处。事实上，我甚至认为通用智能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，是一个错误的观念。每种智能都非常特殊，非常具体，就像工具一样，我绝不认为我们现在拥有通用人工智能，将来也不会有。我们会继续创造许多种类的智能，大语言模型只是其中之一。它们擅长许多我们没预料到的事情，但不会适用于我们想要完成的一切。除了大语言模型，我们还需要其他种类的认知。《思刻》：你曾在《失控》中表示支持赋予机器智慧和自我意识，如何看待机器的思考方式以及伦理问题？凯文·凯利：首先，我认为思考不是二元事物。老鼠可以思考，它们可以解迷宫，蚱蜢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思考，人类的胃也可以思考，因为身体里三分之一的神经元位于胃里。所以，思考是一个渐变的东西，是一个连续体，有许多种思考方式，有许多层次的思考。大语言模型已经在思考，在这个层次上，我们应该关心当赋予机器人身体时会发生什么？对此，哲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都提出了一个问题，即拥有人类的意识，是否需要拥有身体？有些人认为身体是拥有意识所必需的前提，还有些人认为大语言模型已经在思考了，而且它们并没有身体。但意识不仅仅是思考，而是更复杂的东西，它还需要感知，需要以一个中心为自我的觉醒，这可能就需要有身体。当前，我们正在用机器人给AI赋予身体，自动驾驶汽车就是给AI赋予身体的一种方式。从这个层面来看，自动驾驶汽车是一种机器人。同时，意识也不是一个二元的东西，它不是有或没有，它可以有不同层次的存在。黑猩猩拥有某种类型的意识，大猩猩拥有另一种类型的意识。所以，我们已经知道意识也可以以小量的形式放入机器中。我认为，身体的出现会帮助意识的出现，未来将会出现很多种类的意识。人类将要学到的是，创造思考和智能的方式有很多，创造意识的方式也有很多，AI只是其中一种方式。谈趋势
押宝自动驾驶电动汽车，“不会是特斯拉，而是中国制造”
《思刻》：如今，许多人都渴望抓住科技机遇，在你看来，下一个可能影响人类社会的科技革命将是什么技术？下一个具有代表性科技产品会是什么？凯文·凯利：答案是人工智能，没有人工智能，我们就无法拥有元宇宙，我们需要人工智能来实现自动驾驶汽车和机器人，我们需要人工智能来支持一切，人工智能是使所有这些其他技术变得可能的关键技术。我认为，可能取得真正成功的重大技术，是价格低廉、高度设计的自动驾驶电动汽车。能够制造出非常可靠的自动驾驶汽车的公司，将会取得真正的成功，全球都将认可。我认为，这不会由特斯拉来实现，而可能会是一家中国公司，最终能制造出这种“长轮子的电脑”。特斯拉正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，但我们仍需要经历多代的发展，其中人工智能部分将尤为困难。最终，这个产品会像苹果手机一样，成为一个硬件和软件结合得很好的产品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公司将成为全球最有价值的公司之一。《思刻》：过去几年，元宇宙概念颇受关注，你也曾提到类似“镜像世界”的概念。所以，元宇宙会否成为现实？未来，现实世界会被类似于《黑客帝国》里的虚拟世界所取代吗？凯文·凯利：对于第二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会，没有人会混淆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，人们只想生活在虚拟世界的可能性非常小。即便一些人的现实生活非常糟糕或不幸，从而喜欢生活在虚拟世界中，但他们会清楚地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区别。所以，人们分不清两者区别的想法是不现实的。对于元宇宙是否会实现，我想是的。“镜像世界”的意义在于它是建立在现实世界之上的虚拟世界。与虚拟现实不同，你不是逃离现实世界进入一个幻想世界，而是戴着透明眼镜，在真实世界上还看到一个数字化的镜像。具体来看，当你看到真实世界，但上面还会有一个虚拟的层，你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人，但可能会有他们的虚拟姓名标签；你走在真实的街道上，也许会有一只虚拟的蓝狐狸在引导你，为你引路。不过，这种技术要准备好，需要很长时间，因为我们需要那种非常轻便的智能眼镜，戴上就可以看到虚拟世界、现实世界以及二者的融合，而这项技术还没有准备好。如果你戴着大型护目镜，没有人会想这样看别人，所以它需要非常高水平的技术来使其运行。此外，“镜像世界”需要大量廉价的人工智能，还需要更多硬件发明来缩小眼镜的尺寸，我估计这一切真正能够实现，得在至少十年之后了。《思刻》：研发科学技术时，秉承实用主义与好奇心如何平衡？凯文·凯利：显然这二者之间有一个平衡。一些科学研究应该探索新东西，而另一些科学研究应该优化已知的有效方法，优化实际操作。我觉得粗略来说，应该用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尝试新东西，用三分之二的时间和资金来尝试优化已知的实用方法。谈探索
太空探索机器人应接棒，孙辈在火星上出生不现实
《思刻》：自人类最后一次登上月球以来，太空技术发展似乎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迅速。29年前，你曾提到派一群造价低廉的机器人去改造星球，你认为是什么限制了太空技术的发展速度？凯文·凯利：是的，我认为太空探索进程将非常缓慢，我们登上火星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，而且我不认为我们会在火星上建立人类殖民地。我们可能会有一个研究站，但我不觉得未来会有任何人的孙辈在火星上出生，这是非常困难的。基本上，我认为人类不适合太空，机器人适合。所以，未来太空探索很大程度上将由机器人完成，我们可以在近地轨道、接近行星的太空中探索。也许未来我们可以进行小行星采矿，可以将工业比如能源产业迁移到近地轨道上，但太空经济将主要是接近地球的区域，去火星或月球没有经济上的理由，去那里只是为了人类的探索精神。我们不会在月球或火星上建立人类定居点，人们在那里出生毫无经济意义，但我们应该派遣机器人进行探索，以查明那里有什么。《思刻》：在科幻圈内曾有一个很流行的观点，认为人工智能会让人们沉迷娱乐，失去探索的动力，从而放缓探索太空的步伐，你怎么看？凯文·凯利：正如我刚才所说，我们不会向太空派遣太多的人，因为身体在太空中的表现并不理想。宇宙射线、失重等因素几年后都会对人体产生严重的不利影响。生活在没有大气层或磁场的星球上非常有害。人类唯一能在火星上生活的方式是在地下，谁愿意终身生活在地下呢？这就是我们不前往太空的原因，但我们可以通过人工智能克服这一问题。所以人工智能不会阻碍我们，它实际上会让我们能够虚拟地探索宇宙。《思刻》：环保和低碳是一个全球性的话题，塑料袋可能很方便，但也带来环境污染，你怎么看待环境保护和发展经济之间的矛盾？凯文·凯利：我们可以使技术更环保。25年前，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塑料对环境的危害，但现在有了证据。因此，我们需要改变我们的习惯，我们有能力做到。实际上，现在使用的替代塑料袋的技术，无论是什么，随着时间推移也可能被证明不像想象中那么环保，届时将不得不再次进行改正。我认为，技术与自然之间，是一个连续创新并根据其影响进行调整的过程。有些人可能会认为，我们可以预见某种技术的后果，但事实并非如此。我们可以试图发明某种东西并使用它，然后根据实际证据而非想象来进行调整。我们有时倾向于基于想象来监管事物，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想法。我们应该基于实际发生的事实来监管，我将其称为积极原则，而不是谨慎原则。积极原则是指我们不断监测、测量和研究我们的行为，寻找证据，并基于证据制定政策。《思刻》：如何看待当前技术领域中美之间的合作和竞争？凯文·凯利：如果你指的是芯片方面，我认为目前美国对中国芯片制造的禁令是短视的。短期内，这也许对美国有所受益，但从长期来看，某种意义上会帮助中国发展。不管怎样，中国都会发展芯片，禁令只会加速提升中国自己制造芯片的能力，我们应该有更长远的眼光。谈写作
保持热爱需要自我管理，年轻人可尝试尚无明确职业标签领域
《思刻》：你在写作上始终保持高产，保持热爱的秘诀是什么？凯文·凯利：其实我不太喜欢写作，我只在必要时才写。对我来说，写作是一种思考的方式，我通过写作来捋清自己的思绪，直到写出来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。这是一个非常痛苦和费力的过程，我并不是特别享受它。此外，我有一名全职助手，可以帮助我完成许多工作。拥有这位助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，因为她可以协助我处理各种事务，从而让我更专注于写作和研究。这是我提高工作效率的关键因素。我相信未来，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，每个人都能够拥有自己的AI助手，这将显著提高人们的生产力，这是AI一种积极的应用。《思刻》：有人认为当一项爱好变成职业后，热情就会消退，你怎么看这个问题？凯文·凯利：当一个爱好成为职业时，确实存在一种风险，即热情和习惯会逐渐减弱。这是因为职业可能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压力和责任，使你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地从事喜好的事。然而，这并不意味着习惯会完全消失。关键在于你是否依然热爱从事这项活动。如果你在成为专业人士后依然热爱写作，那么你可能会找到方法来保持习惯。在工作中，可能需要更多的纪律和自我管理，如果你仍然享受这项工作，那么习惯就不会轻易消失。另外一点，你是否愿意做那些其他人不太喜欢的事情。每个职业都有一些重复性工作或琐碎事务，如果你喜欢这些作为工作的一部分，可能更适合成为专业人士。比如写科幻小说，但不喜欢每天都写，可能就不适合将其作为职业，享受每天写作过程的话，可能会在职业中取得成功。凯文·凯利：阅读历史非常有趣，也是我认为对于思考未来非常重要的一部分。通过了解过去，尤其是通过阅读历史中的亲历者记载，可以更好地理解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变革。我目前对这些主题特别感兴趣。我正在研究丝绸之路的历史，尤其是它的起源和如何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贸易；伊斯兰教历史，包括它的起源、扩展和对世界历史的影响；我还在研究西班牙如何征服中美洲，并对中美洲文化和文明造成了什么影响；麦哲伦的航海探险，我对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和他对地理认识的贡献感兴趣。这些主题都能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人类历史，从而更好地理解当前世界和未来发展趋势。阅读历史有助于我形成更长远的视角，这对于思考未来问题非常重要。《思刻》：你最近出版的新书《宝贵的人生建议》，有没有对中国年轻人的建议？凯文·凯利：我的这本新书主要面向美国的年轻一代，但它包含了一些关于职业和生活的建议，对中国的年轻人也有用。其中一个建议是，到一个没有明确职业标签的领域，可能会为年轻人带来机会。这种领域通常没有太多竞争，年轻人可能会因为缺乏经验而成为一种优势。例如，如果你在20年前从事加密货币领域，或者在15年前做网络播客，那时虽然很难解释这些领域，但今天这些领域已经变得非常知名。总的来说，我鼓励年轻人要勇于尝试新事物，追求自己的激情和兴趣，不必局限于传统职业或领域，在不断尝试和探索中，他们可能会找到自己独特的道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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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刻，既是思考者（thinker）的音译，同时寓意深刻的思考、思考的时刻、思想的刻度。这档栏目将容纳各路观点在这里碰撞交汇，开辟广阔的思辨空间。
罗亦丹 | 主持人
新京报贝壳财经资深记者罗亦丹，关注人工智能、网络安全等前沿科技领域。
本期统筹：金彧
编导：杜锟航
记者：罗亦丹
编辑：王进雨
拍摄：杜锟航 祁明远
制作：杜锟航